周知军

夜阑人静，春雨霏霏，就在这乍暖还寒的时候，清明伴着绵绵雨丝悄无声息地向我们走来了。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因对父亲那一份浓得化不开的思念，在这冷雨敲窗的夜晚，与父亲的所有过往如电影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在那个淫雨霏霏的日子，父亲走了。他嘴角挂着淡定的笑容，平静安详走完了六十五个春秋。“倦了繁华，别了尘世，向天堂，寄此微身。”我紧紧地握着他那尚有余温的手，多想父亲只是睡着了，希望时光能停下来，让我们能多陪陪劳累一生的父亲。医生的摇头叹息，让我心里潸然一振，父亲永远闭上了那疲惫不堪的双眼，今生只能在梦里见到慈祥的父亲了，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父亲出生在巍巍九折仑山下的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因家一贫如洗，仅读了三年书，十六岁就像蒲公英一样被生活的风吹到了矿山，在异乡异地落地生根。待到我也十六岁的时候，才知道父亲工作的状态：早晨上班，穿着一身无法洗净的工作服，把矿灯挂在安全帽上，脚穿长靴子，大步流星往井口走去。坐在简陋的“猴子车”上，井架上飞轮飞速旋转，两根绞车绳将他们有序送入井下——那是煤矿井口独特的“小火车”吧。下班时，他们一个个鱼贯而出，浑身上下黑乎乎，在黝黑的脸上只有张口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眼睛在黑脸上闪闪发光。

矿上工作除了脏和累，更让人担心是安全，瓦斯爆炸、矿井塌方、井下透水、冒顶事故……这些危险像幽灵一样潜伏在井下，随时可能露头。九十年代末父亲所在的煤矿西风仑矿区就发生了井下透水事故，七名矿工仅一名生还。那时我们一听到矿难的消息要心头一紧，父亲却一直讲自己命大，在他的字典里好像从未有“害怕”这个词。在我们在矿上朝夕相处的九年间，总是微笑着去上班，平平安安回家。

也许是自己读书少的缘故，父亲最羡慕的是小孩会读书。每次从矿上回来，母亲就像队上的记工员向队长汇报一样，把我们读书的点点滴滴告诉父亲。父亲总是告诫我们兄妹“带崽不读书，不如喂头猪。”在我成长路上，最让我刻骨铭心的一段岁月是我初三毕业那个暑假。我在乡下读初中，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中考成绩超出高中录取分数线七十多分，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其他同学陆续领到高中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却名落孙山。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夏日清晨，父亲领着我，冒雨赶到期盼已久的高中，校长冷冰冰地告诉我们父子，因为我的两眼视力不达标，被取消了录取资格。在炎炎夏日，听到这消息，我一下子如坠冰窟，从头凉到脚。父亲一手开烟，一手指着我，向校长说：“我孩子这眼睛是先天不足，小时候没在意，到他读书才发现，四处求医也没医好，您看在他分数上，就给他个机会吧！”任凭父亲讲得声泪俱下，那校长也未改变主意。中午时分父亲无奈带我走出了校门。看着我涕泗流涟，一向严肃的父亲，一把拥我入怀，虽然他那胸怀并不宽大，却给我温暖和力量，委屈的我放声大哭。父亲拍拍我的肩膀，“孩子，天无绝人之路！”这时雨停了，父亲牵着我的手，我们父子并肩向家的方向进发。第二天父亲就火急火燎回到矿上，拿着盖了公章的中考成绩通知单，又风尘仆仆托人找到矿上子弟学校校长，也许是父亲一颗诚心感动了他，校长当即答应了我就读的请求。望着父亲归来久违的微笑，我喜出望外。三年后，我没有辜负父母的殷切期望，考入了省城的大学。当邮递员把录取通知书送到父亲手上时，他脸上洋溢着喜悦。我成为了当时全村第二个上大学的农家孩子。父亲四处张罗为我做升学宴，上下邻居、亲戚朋友前来祝贺，父母忙忙碌碌，笑容满面。还请来村上的放映员放了一场电影，招待乡亲们。

时光如一指流沙，所有的一切皆在四季更替中安然度过。等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结婚生子，父亲也退休了。或许每一个漂泊的人，都将乡村看作他灵魂深处的故乡，退休之后，父亲像一时间放开了所有的牵伴和束缚，离开了他为之奋斗一生的煤矿，一身轻松回到了他熟悉而又魂牵梦绕的山村，落叶归根。

岁月清浅，时光潋滟。起初还能每周回去看看父亲，后来我担任校长，学校事无巨细，都在心上。只能节假日抽时间去乡下陪伴父母。回家的时候，老远就看到父亲在家门口池塘边上张望，刚刚进屋，母亲就端上一杯热气腾腾的烟茶，关切地问这问那，话里饱含着深深的爱。父亲磨刀霍霍，准备宰杀鸡鸭。回家的日子，倍感温馨。我每次回家都深深感到：在走过了岁月的馨香，老之将到时，父亲在心底私藏着一片天地，那就是对儿女的爱。

后来越来越忙，总想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慢慢孝顺父母，可是岁月催人老，父亲已经不起一年又一年的等待。过了花甲之后，父亲身体接连出现状况，右脚静脉曲张严重，动了手术后，肝脏病灶恶化，真不知老天就如此忍心让他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着苦难？虽然在医院度过了半年风烛残年，随着病痛的日益加重，父亲终于灯枯油尽，带着对儿孙的无限眷恋驾鹤仙去，给我们留下了无尽的哀伤和悲痛。在那些日子，我终日以泪洗面，在泪眼婆娑中，他似乎就坐在我的对面，与我心神交融。我像被荒园里的蔓草死死缠住了，完全沉浸在泪的海洋。

教诲如春风，亲情深似海。得益于父亲对我言传身教，我深知世事无常，唯有奋斗。在风雨中渐渐成长的岁月，我学会了感恩，学会了自立，学会了在纷繁复杂的流年中丰盈自我，努力做一个积极向上、内心充满爱的人。

仰首是春，俯首是秋，春花秋实，花开花谢间，父亲已离开我们三千多个日夜了，无尽的思念藏在心里，埋在心底。今夜我期待一场梦，梦到慈祥依旧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