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四清
黄伯伯家有儿子小哥和大哥,小哥比我大两岁,算是我们那群小家伙的领头羊。大哥就大多了,已经出工挣工分了。
那年,收过了晚稻,天开始冷了,北风从河边上跑过来,带着一些枯草,四处游荡,我们这些小家伙还没有套上棉袄,有些怕冷了,开始守着家里的柴旮旯,不外出疯了。记得是下午,守柴旮旯的我和小哥,坐在火塘边,没有人给我们讲故事,也没有人带我们学小兵张嘎,心里闲得有点慌,我都要打磕睡了,小哥忽然说,要不,我们去枞坑坳看隧洞。
我一听说去枞坑坳就来了精神,大哥去那里挖隧洞很久了,回来时跟我们讲起,说那山有好高好高,那隧洞要挖好长好长,要好多好多人,两边对进,中间碰头,要挖好几年。我还没见过隧洞,一听大哥讲得那样神,早想去看了,想看看这隧洞到底什么样,是不是与防空洞一样,我家对面的山脚边,就有防空洞,大人们开夜工挖的,说能躲原子弹,毛主席说“深挖洞,广积粮”,每晚上,队长派六七个人挖。
我跑到里面去看过,特别喜欢,它跟天作对,天冷它热,天热它冷。挖了也就挖了,大人们并没有到里面去躲过原子弹。
刚开始,我和小哥劲大,跑着,想一下子就到。我们脚下的路是河堤,河堤修得宽,要通汽车的,小家伙们就老盼着通汽车,盼了一年又一年,就是没来过汽车。汽车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我是不知道的。黄伯伯送猪去黄涓桥的肉食站,小哥替他爸拉车,过黄涓桥,黄涓桥那里有汽车经过,小哥看到了,小哥说汽车有个头子、有口箱子,头子里有方向盘,方向盘有人看,管着汽车在路上跑,要不,它就会跑到墈下去。我问小哥,汽车是不是跑得特别快。小哥告诉我,是快,起码跑得五六个人赢。我爸有次送猪,我就想他拉车,跟着去看汽车,但他看我还小,不让去,哭了半天。
我们住井冲,井冲的上面是刁子,刁子上面是华塘,华塘顶上才是枞坑坳,坳那边呢?听说是草冲。我和小哥跑着,还没到刁子,就跑不动了,只好在河边上歇一歇。我问小哥,为什么叫“刁子”?小哥说,那有一口大塘,叫“刁子塘”,“刁子”这样来的。我又问,“华塘”呢?小哥就摇头。我说,一定有一口塘叫“华塘”。小哥说,到了那里,我们再问问,应刻有的。
河堤两边,都是稻田,一行行一排排的禾蔸,干枯了,白色,底下是绿草,在绿色的衬托下,白色的禾蔸十分起眼,横看直看都整整齐齐的,像电影里解放军的队伍。我问小哥,会不会插田?小哥说,插过半天,插不好。他又说,他以后不想插田,插田腰痛,他要当解放军。我说,当解放军难验上,今年,我们大队就一个。小哥说,他家里敬神时,他都去拜神,求神保佑,他阿婆跟他讲过,心诚则灵,他一定会验上的。我就想,我家里敬神时,我也去拜拜,以后也当解放军。
接下来,我们一步一步地走,不慢也不快。小哥说,不要跑了,那么远,肯定跑不到的。刁子塘上面是苦竹山,苦竹山上面是观音塅,过了观音塅才是华塘,我们到了观音塅再歇气。我问小哥,刁子塘到观音塅有多远。小哥说,我也只在刁子塘这里看过电影,上面的路有多远,也就不知道了。我有点急了,说,小哥,有多远我们都不知道,今天下午我们能不能走到?小哥说,能,一定能,我阿婆去石观音敬神,也是半天,阿婆讲石观音就在观音塅上面一点点。
小哥的阿婆逢初一十五常去石观音敬神,先一天,她会磨一小碗米,做三个米粑粑,放在锅里蒸熟,因为没有粘油,就叫斋粑粑,观音菩萨就吃这个。阿婆是小脚,去一趟石观音,要大半天,通常是天亮就走,到午饭时才回来,有时还会晚些,吃午饭还要等她。我问小哥,你阿婆总到石观音那里去,菩萨保佑过她?小哥说,菩萨保佑我阿婆生了崽,我爸上面四个姐姐,我阿婆想崽了,就请菩萨保佑。阿婆讲,只要保佑生了崽,就敬菩萨一世。阿婆后来果然生了崽,她当然要说话算数,每年都去。后来,我们长大了,她也将近九十岁了,她还用那双小脚一步一步走着去,都劝她别去了,菩萨不会怪她。她说,要去,跟菩萨说过的话哪能不算数。
我和小哥沿着河堤往上走,我对小哥说,碰到人就问问,不要走错了。可是我们竟没有碰到人,小哥说,现在冬天了,大人们都要出工筑塘基,不会有人到这河堤上来。不要说冬天,就是别的时候,这条路上人也不多。人最多的时候,是“双抢”过后,那时路上满是刁子和华塘两个大队送粮的人,二三十人一伙,有肩挑的,有推土车的,从早到晚不停歇。
也不知过了观音塅没有,我脚痛了,走不动了,要小哥歇一歇,小哥就停下,往四周张望,看到前面有几棵大树,那树干比我们家里洗澡的脚盆还要大,光秃秃的,小哥说,那里应是枫树湾了,他听他阿婆讲过,枫树湾有几棵特别大的枫树。我问,过了观音塅?小哥说,如果那里是枫树湾,就一定过了观音塅,阿婆说,枫树湾在观音塅上面。我们终于看到了人,一个老人,戴着一顶破帽,肩上斜扛着一把小锄,后面挂着一只箢箕,小哥说,那是个收狗屎粪的。我说,小哥,问问吧。
小哥说,老阿公,这里是枫树湾?老阿公看一眼我们。小哥又说,我哥哥在枞坑坳挖隧洞,我们去那里。老阿公指了指我们刚才看到的大树,说,那就是枫树湾。
听过老阿公的话,我心里安定了许多,但又不知到枞坑坳还有多远,我便问了老阿公,老阿公指着身后很远的地方,说,看吧,那座高山就是,还有五六里。我们向老人指的方向望去,那山确实很高,看不太清,黑茫茫的,那山顶好像就在云下面了。我们又问了一下路,才离开老阿公。小哥边走边说,这老阿公拾狗屎粪不里手,拾得不是时候,拾狗屎粪要起早,狗也像人一样,天亮就大便,大便后就要忙去了,白天一天都没有闲工夫大便。小哥的话,我不大相信,狗一天都在四处游荡,它会没有大便的时间吗?
很快就要到了,小哥高兴了起来,看我走不动,就跟我讲故事,要我忘掉累,走快点。他说,从前,有一个白舌鬼,最会扯白,口里没一句真话。有一天,他经过李家屋场回家,李家屋场外面正好有些人,白舌鬼和那些人打招呼,那些人就说,白舌鬼,好久没听你扯过白了,你今天扯个白,看能不能骗动我们这些人。白舌鬼说,我哪里有闲工跟你们扯白,我要快些回去抓鱼,门前塘干塘。白舌鬼沉着脸,对那些人爱理不理的样子,走几步,又跑几步。那些人正闲着,想,那就干脆捉鱼去。一伙人拿了筲箕水桶就往门前塘跑。到了门前塘,并没有看到白舌鬼,塘里还是满满一塘水,根本就没有干塘。大家“呵呀”一声,这才明白被白舌鬼骗了。
我们到了山脚,问了一户人家,随便就找到大哥住的地方,他们正要吃晚饭了,大哥为我们端了饭、小菜。那菜是黄牙白煮薯粉,黄牙白我是第一次吃,好甜。
大哥的床就是几口土砖码个围子,里面放上稻草被子。晚上,我们三个人就滚在里面。第二天一早,就跟着大哥上了工地。隧道开凿得并不深,离口子约几丈远,是用炸约炸出的洞,很不规则,根本不像一个洞,像是用石头码成的一条乱七八糟的过道。顶上的石头缝里总滴水,我和小哥只在洞里待了一会,就有好几滴水滴到了脖子里。与我们家对面的防空洞差远了,我家那防空洞挖得特别标准,下面方,上面半圆形,看起来非常美观。
我们站在洞外,能听到里面传来的铁锤声,我就想,这样一座大山,就靠这样一锤锤地凿,这得凿几年呵?我又想,将来凿通了,再来看看,从这边走到那一边去,数一数脚步,一步又要锤多少锤?算算大哥他们打过的锤数,也许,那数字太大了,我根本算不清楚。
这隧洞究竟凿了几年?我不得而知,但若干年后,田坪水库的水经过枞坑坳的隧洞,到了我家的责任田里,“双抢”时,我有时还去渠道边歇歇,把脚伸到水里,享受那种透骨的凉爽,同时,不免想起和小哥去看隧洞的往事。
小哥呢,那时说,他要当解放军,他后来真当了解放军,现在还在部队,他像他的小脚阿婆那样履行诺言。而我呢?说还要去隧洞走一趟,却没有去,像个白舌鬼,骗自己,骗他人。
作者简介:姜四清,1965年生,黄材镇响石冲人,高中文化,打工为生,四海为家,空闲时写写文章。
来源:今日宁乡
编辑:卿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