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锡泉

至今我仍然深深怀念着38年前逝去的敬爱的驼背姑娭——大满姑娭。每逢中元节或拜谒坟茔之时，这种感觉更加浓烈，追忆的思绪油然而生。

（一）

1984年春天，我从大学抽空回家探望分别已久的父母亲和大满姑娭。从小就特别疼我的大满姑娭，像见到久别的游子，分外热情，问长问短，陪我到深夜。第二天早餐后我告别姑娭匆匆返校，谁知这次离别竟成了我和大满姑娭的诀别。

这年的暑假又到了，我赶到商店给父母和大满姑娭买点糖果，便迫不及待地乘车回家。客车刚到双岭煤矿门口，便碰到了邻居蒋六十娭，她问我是否知道你大满姑娭死了，“什么，我姑娭死了？”当时我听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得知这是真的时，我如五雷轰顶，踉踉跄跄一路哭回了家。

一踏进家门，我就眼泪纵横地责问父母亲为什么不把姑娭去世的消息告诉我。当时家里还沉浸在悲痛中，大满姑娭的遗像上还挂着黑布。母亲知道我的心思，压抑悲痛的心情对我说：“姑娭是一个多月前突发急症去世的，我们怕影响你的学习，所以没告诉你。”伫立在姑娭的遗像前，我鞠躬三次，长叹一声说道：“姑娭，您离世太早了！”是啊，一生苦难和朴实善良的大满姑娭，去世时年仅64岁。我默默地来到大满姑娭住过的房间，睹物思人，我不禁泪如泉涌……

（二）

在我的记忆中，从小就看见我家住着一位矮小驼背的老人，大脸庞，一张大嘴巴里嵌着几颗发亮的金牙，样子有些“狰狞”。也许是虚荣心作祟，那时候我不喜欢她在我的同学面前出现。记得有次天下大雨，我在校门口看见姑娭送雨伞来了，我马上冲上去接过伞，要她赶紧打转回家，其实心里就是怕同学看见我这位残疾的姑娭。我甚至想，她为什么老是住在我家呢？

随着年龄的增大，从长辈的口中逐渐得知了我姑娭的前世今生。大满姑娭名叫李满俊，我父亲的嫡亲姑姑，她是我曾祖父8个子女中的倒数第二个女，因此称之为大满。小时候，她背着一个比自己大几岁的小孩外出，不小心摔伤了脊柱，由于无钱医治，脊柱变形，背便慢慢的驼起来了，到后来，背上长出了一座“小山峰”，身高也就定格在1.2米左右。

落下残疾的姑娭，从此失去了儿童的天真快乐，失去了爱情婚姻的快乐，甚至遭人歧视。但大满姑娭本人对自己的人生仍充满一些信心。解放后，政府照顾安排她到乡供销社当售货员，她虽不及柜台高，有时需要搭条凳子才能取货，但她尽职尽责、热情待客，留下了好口碑。

我祖父对这位残疾妹妹甚为忧虑，后半生也得有人照顾啊。父子连心，我父亲理解祖父的良苦用心，也非常同情体谅自己的残疾姑姑，便毫不犹豫作出决定，将内退的残疾姑姑接到家中安顿。当时我家7口人吃茶饭，没什么经济来源，负担比较重。但我父母通情达理，义无反顾地担负起赡养残疾姑姑的责任。从1968年到1984年5月，大满姑娭在我家生活了16个春秋，虽然我家生活条件差点，但她感到很满足，脸上常挂着笑容，在我家度过了她人生最幸福的时光。

大满姑娭和我们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事实上成了一家人，她也成为了“祖母”式的长辈。在十多年共同生活中，姑娭得到全家人的尊重和照顾。家里的大小事都跟她商量，姑娭有什么想法和要求千方百计解决，老人家的生日家里会加几个菜，全家人为她祝寿。我们兄妹年纪虽不大，但很懂事，特别亲近和孝顺这位残疾姑娭。吃饭时为老人家盛饭夹菜；姑娭行动不便，我们帮她提洗澡水；姑娭生病会主动端茶送水，嘘寒问暖。冬季来了，姑娭怕冷，我们为她生火取暖。有一年冬天我还帮姑娭暖过脚，因为嫌她背上的驼老是拱起被子，以后就再没有上过她的床，现在回想此事还暗自发笑。

（三）

忠诚老实的大满姑娭一生俭朴，任劳任怨，付出很多。她一踏进家门，她把自己每个月的20元退休金和27斤大米悉数交给我母亲，自己一分钱不留。在那个困难年代，这可是雪中送炭，帮了家里大忙，使我们兄妹少挨很多的饿。姑娭虽然有点残疾，但生活能够自理。她看到我母亲忙里忙外，就主动做点力所能及的家务事，成了我母亲的得力帮手。她一年四季穿着一件黑色围裙坐在厨房里，听我母亲“差遣”，我母亲做饭时，她就坐在柴炕里烧火；我母亲摘菜回来，她就帮忙洗菜切菜，吃完饭她就帮忙收拾整理；我妈外出时她就看家守院。二人如同婆媳一样配合默契。

大满姑娭做事勤快细致。每天一大早打扫房间，整理好床铺，迎接新的一天。刚入夜她则会把擦得干干净净的煤油灯点亮，督促我们学习，深夜她还在烘烤我们的布鞋。全家人的衣服码放得整整齐齐，只要呼唤一声，她会立马从那老式衣柜里拿出来。家里的房门、柜门钥匙她都编了号，家里的各类工具都放在固定的位置，家里的糖果、坛子菜保管得妥妥贴贴，绝不会变质浪费。全家人的生辰贴在她房间的柜门上，从来没有错过。她把全家的大小事务管理得井井有序，在我们的心目中，她就是我家称职的“总管”。

（四）

大满姑娭一生无子嗣，把我父母视同己出，特别关心体贴。我母亲自幼失去双亲，13岁只身从华容到宁乡投亲，颠沛流离。来到李家后又艰难地养育5个子女，吃了不少苦。善良的大满姑娭，特别心痛这个侄媳妇，总是以母亲般的慈爱体贴关心，使我母亲又重新享受到了人间母爱，精神上得到极大的慰藉。不管春夏秋冬，姑娭总是最早起来把饭煮好后才去叫母亲，让我母亲多睡一会儿；每晚我母亲纺纱时，姑娭总要陪在身边；女人事时，绝不准我母亲下冷水，自己却不顾寒冷洗菜洗衣。有一次我母亲不慎烧伤脸部，姑娭日夜照顾在床前几十天。每当我父亲劳累奔波一天踏进家门时，姑娭总是立即迎前送上一杯茶；大热天劳作回家，则递上毛巾洗脸擦汗，坐在身后打扇。这些点滴之爱，如同一股股暖流，滋润着我父母的心，使他们感到格外的亲切和温暖。在十几年共同生活中，我父母和姑娭建立了深厚的情怀，姑娭成了我父母不可或缺的帮手和精神支柱。多年后，堂兄告诉我，大满姑娭去世，家里就像塌了半边天，对我父母打击很大。我母亲更是悲痛欲绝，整天像丢了魂似的，六神无主。

（五）

自己没有后代，大满姑娭对我们这些侄孙辈格外亲，甚至有些宠爱。从呱呱坠地开始，我们兄妹就受到姑娭的呵护，与我父母一道共同抚养我们长大成人。在成长过程中，我们的起居饮食、读书上学、三病两痛都得到姑娭的悉心照顾。我们和姑娭感情笃深，离开她一步都会感到心慌，她的爱如同靳水一样绵绵细长，永远流淌在我们心田。大满姑娭对我和志坚弟更是有点偏爱。我弟年龄最小，大满姑娭对他有些溺爱，吃的用的总要优先他，而对他的顽劣行为则予以袒护。我两个妹妹心存不满，有一次趁着姑娭外出的机会，把弟弟“五花大绑”“暴揍”一顿，打得鼻青眼肿，算是给他一次惩戒，事后我姑娭心痛不已。

姑娭对我的爱深沉不露。小时候我有点耳背，姑娭找了个胡椒蒸鸡蛋的单方，每天悄悄地做给我吃，日复一日好几年，其他弟妹则没有这个“待遇”。姑娭非常牵挂我的前途命运。在我高考落第之后，姑娭总是积极鼓励我继续学习。当我接到通知书，即将踏进高等院校大门时，姑娭兴奋得好几晚没睡好。我上学的那天，她硬是要送我10元钱，又目送我走出家门，奔向远方。大学的第一个学期结束了，我兴致勃勃赶回家，姑娭站在门外最先迎接我，又是打洗脸水，又是泡茶，还准备了干净的床铺，俨然像对待远方的来客。我和家人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寒假，可谁知这竟是我和姑娭共度的最后一个假期，直到如今，我还深感遗憾和叹息。

（六）

大满姑娭虽是残疾人，但心灵手巧。她虽没有上过学堂门，但当售货员时学会了写字打算盘，家里的收入开支经她把关分文不差。姑娭善于缝缝补补，针线活做得非常内行，经她加工的旧衣服穿出来也会很整洁。更为难可贵的是，姑娭的无字之书读得非常好，她把人生经历中的许多哲理和智慧传承给我们。坐在柴炕旁烧火时，她就跟我讲“火要空心、人要真心”的道理。我家住在靳江边，常见落水事件发生，她就告诫小孩们：欺山莫欺水。这句话大家都听进去了，至今仍对水心存敬畏。即将参加工作时，她就反复提醒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义之财绝不能伸手。箴言警句，令我终生受益。

大满姑娭淳朴厚道，待人热情。我家住在要道旁，每天来来往往的人不少，只要有人进屋，不管熟不熟，她总是递上一杯茶。上下邻居来访，热情相待，递烟泡茶摆瓜子，天天如此。大人小孩的有求之事，她都乐意帮衬。对待家里的客人，姑娭则表现出浓浓的人情味，张罗饭菜、腾铺换被，无微不至。因此，大家都特别尊敬和爱戴大满娭毑。母亲告诉我，开追悼会那天，上下邻居都流下了眼泪，痛惜失去了一位可亲可敬、热情、大方的好娭毑。

时光匆匆，38年弹指一挥间，但岁月冲淡不了我们对姑娭的记忆。她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她的无私品德感人肺腑，她的教诲时犹在耳。敬爱的大满姑娭，我们永远怀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