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陕西省博物馆收藏的一座唐代文官的陶俑面前,我站立了足足有半个小时。
像高一米左右,博冠华服,面白丰腴,体态柔和,特别吸引我的是它脸上流露的神采,那是一种典型的官吏的神态,既倨傲,又谦恭,进退有据,深藏不露。它似乎随时能揉出面团一样的笑,展露媚态,奉迎上意;时而挑眉竖眼,颐指气使,时而又摆出一副肃重端庄的官威。它让我陷入长久的悲哀,官僚的神态是如此令人熟悉,在一千多年后的今日,同一张脸依然随处可见。我反复地端详它、质问它:这虚伪的面具之下藏着的究竟是什么呢?你何以能容颜永驻?
在博物馆总能看到许多古人的面具:有的威严神秘,如同某种抽象的符号,有的诙谐活泼,令人哑然失笑,有的狰狞恐怖,犹如鬼畜,有的夸张扭曲,仿佛在嚎叫挣扎,此外还有饕餮、鸟兽、神怪以及嘴角流露着慈悲的庄严佛像。但你永远也不会看到一张真实的脸,一张没有被赋予含义的脸,就像你永远记不住无名游客的相貌——它们全都消失在历史恒河之中了。
孔夫子从来不是一个真实的人,而是一张文化面具——老师、圣人、素王、封建余毒……人走了,把面具留给后世,如此才得以永生。朱熹曾说一千五百年以来,孔孟之道无一日行于天地间。然而两千多年过去了,人们又何曾穷尽这张面具后的真相?人类需要用面具来获取生存的意义。通常的意义蕴含在各种设定的社会角色之中:成功男人、贤妻良母、孝顺子女、优秀员工、才子佳人、痴男怨女……每一种角色,都蕴含着一系列被社会价值认同的特征,倘若没有这些社会和文化的面具,人生的意义还剩什么?
把博物馆的藏品和现代文明的面具相比较,不失为一件有趣的事情。不说别的,只看网上众多博文、网名、头像,就是一张张千奇百怪的面具。有人化装成怨妇,有人打扮成诗人,有人是仙子,不食人间烟火;有人是老庄禅佛,无所不能的智慧存在,好比一场纸糊的化妆舞会。再也没有比在网上自封一个身份更容易、成本更低的事情了——由此,诞生出一个著名的命题:网络是虚幻的。
可是反过来看,难道现实就没有面具了么?历史文化的形象就是可靠的么?我们总向着某种标准靠拢,以求得社会认同。我们总在寻求考据,证明血脉和传统其来有自。甚至,我们在挣脱一幅面具的同时,往往又带上了另一幅面具。想要作为一个无身份的匿名者活着,是多么艰难的事情。
在中国这样一个文化传统深厚的地方,获得一张面具多么简便:诸子百家、琴棋书画,一丁点文化的碎片,就能转载出一幅又一幅美妙醒目的面具。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很难成为一个具有真性情、能够独立思考的民族,而只能整日在伪个性、附庸风雅以及精神鸦片中自我麻醉。面具之下是什么?是人性,而人性总是超越身份的,惟其如此,它才会成为社会文化真正的源泉。
面具为心灵提供了居所,但它又将心灵的真容遮蔽起来了。老子曰:道本无名。佛祖曰:见相非相,即见如来。生命的本来面目是不可限定的。如果你是个求真者,那么在有生之年,至少要有那么一次,你该脱下心灵的面具,直视生命的本源。
来源:今日宁乡
作者:方琢月
编辑:陶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