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慈平

2008年是近几十年来最冷的冬天，到处冰天雪地，而这一年也是女儿高考的关键一年。女儿是学声乐的艺术生。所以高三的最后一期去宁乡一中报名后，没上一天课就在声乐老师的带领下，统一去湖南师大集训。女儿和本班的七位女孩合租了师大附近的一间大民房，八位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就挤在一起，开始了正规而紧张的训练。

由于女儿从没离开过家，那年冬天又是冰天雪地，我好担心她受不了，便隔三差五地在家炖一些汤水之类的东西，送给她们吃，让姑娘们补补身子去去寒。每当我踏着厚厚的积雪，冻得脸色发紫，手脚不听使唤，提着两桶食物出现在她们面前时，孩子们便从床上一跃而起，连棉衣也顾不上穿，齐刷刷地奔向我，“嬉皮笑脸”讨好地接过我手中饭盒：“文妈妈，今天您又给我们送什么好吃的呢？文章好幸福哟，经常有妈妈来看你。”女儿打趣道：“你们这么喜欢我妈妈，那就都做我妈妈的女儿好吗？”“只要文妈妈不嫌弃，我愿意。”“我也愿意。”于是几位姑娘便分别拉住我的胳膊，把脸靠在我肩上。文章朝她们扮鬼脸，嘟着嘴巴说:“好了好了，你们都去亲我妈，我来喝亲妈送的美味汤。”于是自顾自地揭开了保温桶。这时姑娘们马上松开了我的手，急急忙忙找的找筷子，拿的拿叉子，拿的拿饭碗倒汤，还有一个姑娘耙头不如手快，伸手到桶里，拿起一个鸡腿跑到旁边去吃了，三下五除二，两桶扎扎实实的红枣炖乌鸡就被她们瓜分了。

临近考试了，老师规定：父母在这几天不要来探视小孩，以免影响她们。女儿告诉了我。我向她保证：“妈妈决不会来打扰你。”谁知到考试前一天，她同学打电话告诉我，女儿重感冒，发烧咽喉炎又犯了。这如何得了，关键时刻掉链子，嗓子唱不了歌怎么办？我心急火燎买了些治感冒的药片，也管不了那么多，赶紧到长沙送药给女儿治疗。女儿见我风尘仆仆赶来送药，不但不感激我，反而责怪：“妈妈，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跟你讲好了吗？”“可是你病了呀？妈妈不放心啊？”放下药嘱咐几句我就搭车回家了。

又过了两天，我接到声乐老师电话：“文妈妈，您赶紧来长沙一趟，文章这次联考考砸了，差了一分，她现在都快崩溃了，劝都劝不醒呢。”我晴空霹雳，啊，怎么会呢，你们老师不是说文章考中国音乐学院不能担保，可考湖南师大是没一点问题，每次模拟考试她考了前几名，一点问题都没有，特别是视唱练耳，她每次考试都是全省第一名，还说她考不起，别人会冒书读得。我对她因此信心倍增。我像失了魂似的往长沙赶。一进门就看见有几位女同学围坐在她的床上，只见她蹬着两只眼睛痴痴地望着天花板，不笑不哭，同学流着泪悄悄告诉我：“文章已经一天一晚，不吃不喝不睡，就这样盯着天花板，她倒是哭还好一些，我们怕她受不了刺激，心里好怕呢，文妈妈，您赶紧劝她一下吧。”

我轻轻走上去握着她冰凉的手，在我的手心使劲地搓着，轻轻地跟她说：“文章，别难过了，妈妈看你来了。”“哇”的一声，像天崩地裂一声大哭，这么冷的天她打着赤脚跳下床，一头扑进我的怀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眼泪鼻涕似泉水奔涌而出。流了我一肩。同学们赶紧拿棉衣给她披上，有的帮她穿鞋。忽然她一下将我推开，面色难看，咬牙切齿朝我恕吼：“就是你……就是你，老师讲了不要家长来看，你偏不听，别人冒来的考上了，你来了我就没考取。”“我还不是为你好，看你病了，想送点药让你早点好起来。”我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我见她情绪失控，控制自己，努力想上前去安抚她，她将我一推，生气地别过脸去，看都不愿看我一眼。

我呆呆站在原地，任泪水肆无忌惮地流淌。空气凝固，静得可怕，我的手此时不听使唤地抽搐。我的心像针扎一样难受疼痛。这也不是我故意的啊？我的天啊……沉默等待，不知过了多久，她猛地抬起流泪的双眼，使劲用双手将眼泪抺干，从牙缝里斩钉切铁地说道:“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慢慢平复了心情，洗把脸，我带她到外面吃了一顿饭。饭后女儿告诉我她没事了，要我早点回家。并告诉我，她要更努力抓紧复习，迎接外省高校来长招生。

又过了半月，女儿告诉我，她报考的几所外省学校已经初试过关了，都贴榜了，只是复试还要到本校去考，我连忙答应不管到哪里，妈妈都陪你。跟随她北上南下，接连考了几所大学，复试都过关了。如福建厦门大学，武汉华中师大，广西大学……她本打算考了这些学校就够了，从中选择一所喜欢的，谁知有两位女同学邀她去考广州华南师范大学，说那边如何如何好，她就动心了，晚上八点的列车，她上午通知我，我赶紧跑到火车售票窗口问有票没有，回答三天的都没了。又奔到汽车站有长途车没有？全部没有。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怎么办怎么办？找谁去帮忙呢，我挨个打电话问亲戚朋友们，幸亏有一个热心亲戚讲，他有一个远房亲戚在火车站医务室当医生，看她能帮忙不，我千恩万谢。

好心的亲戚又怕我们路上耽误时间，自告奋勇开车送我俩去火车站，还买了吃的和水果给我们，他的亲戚医生跟列车长讲了我们是去赶考的，特殊照顾一下，到车上补票。上了车，我深深地出了口气。由于我们没票，只能站着，我怕女儿受不了，跟一个旅客讲好话，请她让一点点让我女儿坐着，我就靠着车厢，叫女儿困了就倒在我身上。火车一路奔腾向前，一路颠簸，女儿疲惫地睡着了，她睡得很香很甜。我却不敢眨一下眼，生怕等我醒来，我们的行李就不见了。那里有我女儿在上海订制的演出服啊！

我们听说广州华师考试，你如果很重视考试，像正式演出一样，是可以加分的。而华师的形象分最高可加十分呢！高考真是一分难求啊，我们要全力以赴，绝不放弃任何一个加分环节。

到了天亮总算熬到了广州，我们人生地不熟，便买了一张地图，直奔市内本部而去。报了到，放了行李，我们便轻轻松松到处走走看看。看完市内老校，我们便相约一起去番禺岛上大学城，岛上有几十所新学校。一到大学城，眼前到处是张灯结彩，地坪中央巨大的空气球迎风飘舞，每个考点的工作人员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海风吹来清香扑鼻，有一点点淡淡鱼腥味。到处鲜花簇拥，果树飘香，独特的椰树遍地都是，凉亭密布，就像进了大观园。环境舒适，海景迷人，整个华师几万学生，二十多个院校，音乐院校只是其中一个。走进食堂宽敞明亮，有一百多个打饭窗口，宿舍也是高标准生活配置，所有设施一应俱全，简直是一所美丽迷人的学校。女儿闭上眼睛想象能在这样的环境中学习，生活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她忽然张开双臂，在原地连续转了好几个圈：“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她情不自禁地放声高歌，然后神秘地郑重其事地向我宣布：“妈，我哪也不去了，就在这里读书。”“你在做梦吧？考都还没考就决定了。”我悄悄提醒她别得意过早了。别像上次一样，期望越高失望越大，要平常心对待。“妈妈，我一定会考上的，我有强烈的预感。”

就这样在广州呆了一个星期，今天考一门，又过一天再考。每考一门后，过一小时就将红榜贴出来，有名字的继续留下来考试。每考一门，女儿名字都排在前面，让我欣慰。她悄悄提醒我，还有两个同去的没考好，妈妈不能笑，怕别人心情不好，我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喜形于色，要有同理心，要真心地去安慰别人。

钢琴，视唱练耳，笔试，舞蹈都考了，最后一天是考关键的声乐唱歌了。那天显得比平时更隆重，通红的地毯从操坪中央一直铺到数学大楼，地毯两旁是值勤的警察将红线扯起，严禁考生家长进入线内，工作人员摆一线好长的写字桌，报考的学生依次排队，井然有序地去登记。考生们走在红地毯上，像运动员入场一样，个个精神抖擞，信心十足地大踏步前行，面带微笑时不时向两旁的家长们挥手。

那天我起了个早床，让女儿洗漱完毕，便带她到一家美容美发店，将头发盘好，化了一个精致的淡妆。胭脂扑面，眼影一抺，顿时整张脸就立体感起来，眼睛也炯炯有神。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加之把演出服一穿，三寸高跟鞋一踩。惊得化妆的小姐姐都连说女儿像宋祖英。我也暗暗高兴。

女儿跟着队伍，提着大裙摆走在中间，真有点像鹤立鸡群，她本就身高1.64米，加之三寸全高跟，1.4尺的黄蜂腰，更突显得亭亭玉立一枝花。很有明星范儿。快进考场了，她回过头朝我甜甜一笑，挥挥手从容进入考场候考。从她进入的那一瞬间，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为女儿默默祈祷。熬啊熬，两个小时后，终于看见女儿满面红光从里面走出来，我赶紧迎上去。却发现她眼角有泪花，急忙问她是不是又考砸了，女儿轻轻告诉我，这是幸福的泪花。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女儿，快告诉我，今天到底考得好不好？”“我也不知，等消息吧。”但她又补充了一句，十有八九应该考上了。

我急忙问原因，她告诉我了：走进考场，总有十来个评委老师，表情严肃，团团转转坐着，她站在中间，一个工作人员送来一个箱子，叫她在里面摸纸团。她摸到了电影《伤逝》中的插曲，这是一个爱情故事，一个无言的结局，男女主人公都是民国时期的大学生，在相互的接触中产生了爱情，两人心心相印，生死相许。无奈男生父母谎称母亲病危，男生是个孝子，急忙赶回家中，原来是要他回去完婚，男生不答应，娘以死相逼，无奈之下屈服了，后来这位女大学生得之悲痛欲绝，十分留恋心中的情人，她手拿男孩送的丝巾，在两人约会的田间小道上，悲促地不顾一切地奔跑，一边跑一边唱这首哀怨的歌。

拿到这个题目，女儿头脑一片空白，她既没有过恋爱的经验，更没有失恋被别人抛弃的体验，怎么办，如何去表现，急得要哭了，这时候脑子中突然涌现了第一次联考失意，悲伤难过，几近崩溃的情景，又想起连续几个月到处奔波，前途未卜，也还不知这次能不能考上，委屈心伤一齐涌上心头，还没开腔泪先流，惊得这些评委都鼓大了的眼睛，原本严肃呆板的样子统统不见了，还有一个女评委老师还想上来递纸巾让她擦泪，女儿猛然意识自己有点失态，努力平复心情，深深吸了一口气，向评委再次歉意鞠躬，然后随着歌词，深情地演唱起来。

歌声时而留念，时而缠绵，时而悲愤。所有评委像看戏一样入迷了。那个好心的音乐系主任，为了让文章安心地唱完全段最高音部位（女儿最擅长唱高音），他给女儿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批准让她完美结尾收工。没有一个老师为难她，打住她的歌唱。

考场上只有她是基本上整首歌都唱完了，特殊待遇，后来唱完，评委又一个个提问，她都从从容容地回答完毕，评委们个个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她的形象分，表演分都得了十分。当她转身离开教室时，隐隐约约听到老师在议论她很美，是个学表演的好苗子。我听到这些，心中石头落了地。

后来贴榜公布成绩，她考了全国第五名，湖南第三名。上次联考失利，没想到因祸得福，居然考上了梦寐以求的美丽海滨城市——广州华南师大。一切都是最好的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