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新宇

我的老家在宁乡最西部的群山峻岭之中，小时候在家乡过年，无论大人小孩都感觉既神圣又隆重，年味十足。

故乡山村，到了冬季便没什么农活了，在田间地里劳累了一年的乡亲们，第一场雪落下来，便算是彻底歇息了。各家各户酿一坛子米酒，选择冬至那天做点腊肉，然后悠然自得串门、打牌、喝酒、吃肉，开始享受和品味一年来最惬意的时光，等着过年。

故乡的年味从腊月中旬开始渐渐浓厚起来，无论是在外打工、经商还是求学的远方游子们，都陆陆续续回到了大山。谁家有人从远方回来，左邻右舍的都得去寒暄问候一番，也听听大山外面世界的故事。回乡的人则见了谁都客客气气，给大人小孩们又递烟又发糖，笑容满面、神气十足。他们带着异乡的特产和山外的洋气，穿着大山里平时见不着的服饰，领着外地带回来的对象，大摇大摆地走在乡间的土路，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不一会便被尘土改回了大山原本的颜色，就像人们无论走出多远，只要回到大山便能瞬间回归本真。在故乡的大山，回归，是游子心中最浓的年味，盼望游子回归，是老人心中最浓的年味。

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要祭灶神，据说，灶王爷在这天要回天庭向玉皇大帝述职，顺便也会把这一家人一年来的善恶功过向天庭报告。于是大家都要恭恭敬敬焚香点烛拜送灶神，并且拜托“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简单朴实的山里人确信，善恶有报，因果循环，所以做人做事都得凭良心，因为天上有眼睛看着呢。

腊月二十四过小年，我到了北方才知道，北方人是二十三过小年，既然时间不同，对于小年的风俗自然也有所区别，许多地方都解释是小孩子们过年。可是我清楚地记得小时候村里老人们告诉我，过小年是动物们过年，所以那一天家里的家禽和猪、牛、狗、猫等动物们都会饱餐一顿美食。这个习俗后来一直没发现别的地方有，但我很喜欢这种解释，在那偏远的山区，动物和人本来就相互依存，彼此融合，给它们一个节日又如何呢？过年前的这几天，因为年轻人都回来了，村里还没有对象的青年男女们便会抓紧相亲。有相中了的对象，双方父母一合计，过了年便能一起带着出去打工，或者干脆把女孩领回家过年。在淳朴的山村，把女孩领回家过年就相当于向全世界宣布他们是合法夫妻了，这比那张结婚证还具有约束力。当然也有结婚办酒的，都扎堆赶在这些日子，因为只有这几天是村里人最齐的，谁都喜欢家里办事热热闹闹不是？这份过年前的热闹，为山村，也为一对对新人平添了许多喜庆。

等忙得差不多了，除夕也便到了，老家有句俗语叫“大年三十，三十件事”，也就是说大年三十这一天是最忙的，也是年味最浓的。除夕上午，各家各户要对这一年的债务清算一下，大山里因为交通不便，也因为大家都不富裕，邻里之间什么都可以借，借钱、借米、借肉、借农具，甚至锅碗瓢盆都可以借，但每年的大年三十要把一年来的往来情况核对清楚，该收的账要收，该还的债要还。即使还有欠债还不上的，也一定要上门跟人家讲个清楚，这是规矩，也是彼此间的信任，山里人虽然穷，但绝没有老赖。结算完老账，痛痛快快洗个澡，寓意是把这一年的不开心和债务通通洗去，以最新的面貌迎接新年。

吃完年夜饭要守岁，晚辈们要陪长辈守岁。那个时候山村里还没有电，就更别说看什么春晚了。守岁，其实就是一家人坐在火塘边，聊点家常，长辈们也借此机会向晚辈们说一些勉励的话。守岁时要把火塘里的火烧得旺旺的，还要在里面烧一个说是“年宝”的大树根。这个“年宝”大得一晚上都烧不完，要留一块等元宵节接着烧。爷爷奶奶在世时，大年三十晚上，父亲会带着我们轮流去他们的屋里守岁，在我的记忆中，这是一件很有仪式感的事情。守完岁也便到了最激动人心的时刻，那是长辈们给我们小孩子发压岁钱，小时候一般都是几块钱，但那份期待和惊喜至今依然记忆犹新。

大年初一的清晨，我们一定是被外面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闹醒来的，这叫“开门炮”，象征着迎财纳福的意思。我们赶紧起床吃饭，穿上自己觉得最漂亮的衣服，带上背包便出去拜年。这一天，每一个大人都是那么和蔼友善，不瞪眼睛、不骂人、不生气，跑到谁家门口，一声“拜年啦”，主人都会喜笑颜开、客客气气地捧出瓜子花生、糖果饼干，还会泡上热气腾腾的芝麻豆子红姜茶。这待遇，一年也就这么一次而已，那感觉、那个神气劲，终身难忘。

大年初一的午餐一定是在爷爷奶奶家里吃，几十口人其乐融融聚在一起，灶台上、床头上、台阶上到处是人，这是我们家族一年一度最隆重的一次聚会。接下来的几天便都是轮流到各位亲戚家吃拜年饭，父母的兄弟姐妹多，一直能吃到初七八，每天都是那么多人，每天都那么热闹。我时常怀念那时的聚会，只可惜而今爷爷奶奶走了很多年，父母那一辈也早就自己当起“爷爷奶奶”了，而我们这一代，工作生活在全国各地，即使回去一趟，也每次都是匆匆忙忙，再也难像那个时候一样聚齐了！

故乡的年味在不知不觉中消散，只是每到年节，我在内心一遍又一遍细细地回味，慢慢积聚成了浓郁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