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四清
农历年底,十二月二十五日,这一天,开始杀年猪。二十六日,又不杀了,有禁忌说“六畜六畜”,这什么意思呢?大意是这天办事不会有好结果,杀年猪,这一天必定要不得。后来走南闯北,碰到许多地方,逢“六”却是好日子,办事情特意选带“六”的日子,比如“初六”“十六”“二十六”。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世情,你说好,他说不好,南辕北辙的事多呢,说不清的。
我爸随意,我妈呢,说得好听点,就是老想着节俭。家里的事,老是妈做主,杀年猪都会定在二十八或二十九这两个日子。二十五日把猪杀了,家里有肉了,餐餐都会炒点,妈心里痛,“蛮早的,就餐餐呷肉”。
杀猪这天,爸和妈会早起,他们起了,我就别想睡了,总把我叫起来,交代我准备好两条高凳、两只脚盆。妈呢,她最忙,弄早饭、洗漱。爸只做呆板事,搂几捆柴放到柴旯旮,给大锅上好水,往灶里送柴烧水。柴要送得大,水才开得快。哪家屋顶炊烟最大,一定就是要杀年猪了,多半是一两支烟的工夫后,那家就会传来猪叫声,“啯——”,“啯——”,叫个两三声,拖得长长的。大人们爱听这个长声,说,这声音越长越好、越长越发财。当然,我们小家伙多半不信,每年都这样叫,每年不见得发财。
爸烧水的时候,像个技师,叫我到外边看屠匠师傅来了没有,他好把握火候,这杀猪烫毛的水要开得恰好,不能烧老。你看,水开了就开了吧,还有“老”“嫩”之分?可不,真有老嫩,这里面是有讲究的。屠匠师傅一进屋,放下大刀、尖刀、小刀、挺杖,一箱子工具,就要问,水烧了吗?别烧老了。爸看着屠匠师傅到了,再往灶里送上一大把柴,眼睛盯着冒着热气的水面,见水要“起圈圈”了,爸就立即歇了火,叫道:“水好了,杀猪吧。”这种刚要“起圈圈”的水,就是嫩水。
猪被赶出来了,它并不知道下一秒,我们这些人会取它的命。它的步子从容,像个要上台表演的戏子,自信十分。四个人卷起衣袖,往手掌吐一口口水,力气大的汉子偷偷从猪后面摸过去,一把抓住猪尾巴,使劲一提,后面两脚离了地,猪就跑不动了,前面两人瞅准时机,早揪住了耳朵,屠匠师傅用钩子钩住猪嘴,四人一使劲,猪便上了凳。
屠匠师傅手握尖刀,面朝堂屋神龛,说道:“畜牲,上路吧。”手起刀落,一股鲜血喷了出来,喷进地上预备好的脚盆里。猪也留恋它的世界,挣扎得凶,不过血尽了,挣扎几下,就没气了。屠匠师傅摇一下猪头,大喊一声“发财”,大家一撒手,猪落地上了。
屠匠师傅有一套,他拿着一只猪后脚摸一摸,尖刀切一道小口子,挺杖插进去,在猪的皮面下四处跑,有“七字弯”,屠匠师傅也有办法,直直的挺杖也能插到“七字弯”里去。挺杖抽出来,他从工具箱里找来一根麻绳,卷在手里,憋一口气,对着那刚才插过挺杖的口子吹气。奇迹发生了,猪像个气球一样被吹了起来,松松垮垮的猪身子,变得异常结实,比原来的身子大了将近一倍。另有一个人拿着木槌,往猪身上拍,木槌拍到哪,哪里就鼓起来。吹好了,绳子扎紧那口子。猪呢,变得特别好看、可爱、神气、憨厚。我们小家伙都要用手去拍拍,比拍皮球的感觉还好。
两只脚盆并排摆到猪旁边,好看的猪被大家架到上面。爸提着水桶舀来了嫩开水,水从脊上淋下去。屠匠师傅手跟着开水跑,扯扯毛,水的火候到了,他说“来了”,站个八字步,拎着刮毛刀,左右开弓,手到毛净,猪露出雪白的皮肤。真的,那皮比雪还白。我们人总认为自己聪明漂亮,我看,如果比皮肤,猪比我们人漂亮,刮了毛的猪,肥肥地伏在脚盆上,说它“阳春白雪”,并不为过。
屠匠师傅用尖刀沿着猪背脊长切一刀,整条猪沿脊背分成均等的两份,尖刀横架在脊上,刀上放一小杯盐,就该请神了。爸把磬子敲几声,烧着香烛钱纸,口里默默念了起来。我知道爸念着哪些话,过节和杀年猪,口里各念什么话,爸都告诉过我,要我好好学,以后,如果他和妈走了,就得自己请神敬神,这个要晓得。爸跟我说,杀年猪,请神就说:“各位先师先祖,各位天上的神仙,各位地下的神仙,要过年了,家里杀了年猪,请大家呷个饭,整条猪请大家呷,大家不要客气,都要发驾,都要来,平时候没有什么好东西敬,就今天好一点。去年一年,托了各位的保佑,我家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身康体健,全都不错。明年吧,还是要靠各位继续保佑、继续帮忙,我们家里的大妹子要嫁人了,你们就留个心,送个好后生来。好吧,大家不要客气,多呷杯酒,多呷一筷子肉。”
杀了猪,肯定要呷一次最好的肉,这好肉在哪里,屠匠师傅知道。猪开破后,取了肠肚,妈来了,说:“师傅,切块肉给我,快呷饭了,我还冇搞菜。”屠匠师傅三下两下撕下板油,露出红红的精肉,他边切边说,“哪里的肉最好呷?活的地方的肉最好。”他这里切一坨,那里切一坨,切了好几个地方。
杀年猪,呷“三样”,桌上要有三道菜,通常都是猪血、猪肝、猪肉。呷饭时,必定要酒,所有上桌的大人都要喝一杯,这年猪饭才叫“呷得香”。喝了酒,大家都红脸红耳的,话也多了,都说好听话、发财话、宽心话。
饭后,我要给本湾的每户邻居送一碗猪血,猪血送到时,邻居说:“这样客气,你们自己呷吧。”我说:“我家里还有肉呷呢。”一次,妈听到了,告诉我,说话要伶俐,你就说:“哪里客气,一块猪血,小意思。”
杀了年猪,接着就做另一件事,贴春联。我家里春联年年一样,老是“爆竹声声辞旧岁,锣鼓阵阵迎新春”。我说:“爸,年年都一样,换一幅新的。”爸说:“‘爆’字笔画多,写出来好看。第一个字写好了,后面的字就顺手了。”爸说的话,我都听,但这一句话,我想过,一定不对。
杀过年猪,贴过春联,过年了,我大了一岁,爸妈老了一岁。
杀过好多次年猪后,我大了,也想明白了爸的那句话。爸其实是告诉我一个道理,万事开头难,开好了头,后面就会顺畅起来,像过年时,杀了年猪,心里高兴,新年来了,有个好心情,也就为新年开了个好头。
如今,爸去世好几年了,妈还在,每到年底,我都要想起杀年猪的事。好多年没杀过年猪了,有时,冲动起来,真想再杀一头年猪,可这些年总待在城里,家里哪有猪?怕有十来年没养过猪了。
又年底了,快过年了,没杀年猪,心里有点闷。又四处传疫情,家人能不能团圆,也说不准。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老一岁,想想,还真不是滋味。
来源:今日宁乡
编辑:卿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