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沃若

1979年7月某天，我的多年棋友——全民人民公社秘书曾文汉，一边下棋一边跟我说，几百知识青年都走了，你还留在这个“世上”，真耐得住寂寞，现在上面指示知青都回城，你下乡11年我们也不留了，县里安排你招个集体工到商业系统，后天出发去参加学习班。

那时经人介绍我已结婚3年，妻子是相邻公社的农民，很能吃苦，做事有手路，结婚先一年出集体工，平工包工定额工早晚工共计挣了7200工分，比我多一倍，全大队只有一个男劳力超过了她。她知道我有自惭之心，经常说：你是个尽力牛，身体不好，劳动太卖力会伤身，我是阎王老子打发来做事的，在农村，这个家有我不会差。

77年恢复高考，好多知青都在复习备考，曾秘书说我75年有作品收入湖南人民出版社短篇小说集，有免考的可能。我说妻子快生了，不忍心离开她。妻知道后说：你放心去吧，不要背死卵不斢肩，我是土生土长的，61年讨过米，12岁就是半主劳，耙头挖穿脚我自己封的血，什么苦都不怕。有人跟她开玩笑说只怕黄眼镜一走就不会回来了。她坦然回答：我晓得他初中毕业志愿下乡读书，学了农技有心在农村，但是他两次晕倒在田里，这样下去活不过50岁，他不回来只要他好，我不为难他，何况我们还冇打好结婚证。就因为她这句话我决定不去读大学。

79年7月招工到县副食品公司。10月在县政府花园看到一丛红菊，以前看到的菊花都是黄色和白色的，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红色的菊花。当时，改革开放东风正劲，我一时来了诗兴，填了一阙《沁园春》。不久回乡，我拿给妻看，她说：听人讲毛主席写长征诗，有人提出诗里面有两个“浪”字，建议减掉一个，毛主席就把“金沙浪拍”改成了“金沙水拍”，你这首词居然有3个“红”字。我一边说惭愧一边进行了修改。几年后，中华诗词学会举行首届全国诗词大赛，我好玩似地以妻的名义将沁园春投稿，居然得了个优秀奖，上了《金榜集》。妻接到大赛组委会通知时，第一反应并不是高兴，而是说：我不喜欢虚名，哪怕是你给我的。

招工后，乡下不少农民不管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到了县里喜欢找到我扯谈，有的只是来看一下，我都是茶时喝茶饭时吃饭，几乎每天都要向公司食堂报客餐，最多的一次报6个。炊事员笑着问我：“饭票子上不得岸吧？”这是实情，一个月工资不到20天就用完了，便向食堂赊账，谁知连续两个月都这样，只好回乡下找妻要钱。当时心里很忐忑，她却二话不说把钱掏出来，然后郑重“嘱咐”道：你不善于待客，绝不能怠慢，尤其是农民，他们对你有恩，他们是喜欢你牵挂你，才上你的门。

妻善于做群众工作，处事公道，公社副书记贺颗明要她当大队计划生育专干，说以后会转国家粮，她考虑带个嫩毛毛不方便，会影响工作，没去当。于是曾秘书调她到社办企业塑料厂，三班倒，做定额，她像在生产队寻工分一样，踩高频机做塑料袋往往是质量好数量最多。有时她还加班，一天一个半甚至两个班，晚上把摇窝搬到车间，抽空给毛毛喂奶。车间毒气很重，过身的人都要绕着走，我见了深感亏欠。有次她问我给女儿取什么名字，我说叫稞儿吧，青稞耐寒耐瘠，生得贱，可保平安。后来，企业办调她到饮食店做包子，还兼商店饮食店塑料厂的出纳，看见可怜的她不收包子钱，过身过脑口干的她招呼茶水，认识她的都喜欢她，有的叫她阿庆嫂，有的叫她游鱼子（姓名谐音）。就在那年我父亲平反，一次加两级工资。父亲受了那么多苦，这实际上是政府给他的补偿，可是他居然只要一级。我不懂，妻说她能理解，还说我和父亲有代沟。第二年父亲中风，妻说父亲真可怜，于是辞掉工作到长沙去打招扶。临走前将盈余的100多斤米1000斤粮票60多元现金，全部上交企业办。有人说既然是半承包可以自己留一半，她说反正不是自己的，自己是空手来的；有人说如子姑娘这个人对钱财从来不“尖窜”，她说：尖的那头正不稳。

我们是在父亲中风的第三天到长沙的，打招扶也是三班倒。妻熟悉业务真快，吃喝拉撒全包，我打下手她都嫌碍事，要我不在医院，回去陪妈妈。那是一间大病室，有人以为她是病人的女儿，当得知她是媳妇时问她为什么这样好，她说：家爷就是爷，这是我份内的事。有次临床人手不够，病人弄坏床了，她立即上去帮忙，旁人对我说她每天都是这样帮的，她听了连说两遍“老吾老嘛、老吾老嘛”，后面那一句她口里没说，手却在做。

妻读书不多，心直口快，有时难免碍绊人，但没人计较她。这几年我感觉人老了，记性差，却时不时冒出来妻说过的一些话，甩不脱，今天忽然想起，要把它们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