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跃清
当气温遽降,龙田境内的瓦子寨、桂岩山、古山仑、扇子排等山头飘过几场鹅毛大雪之后,年就踮着小脚颤巍巍来了。每年的腊月下旬,年挥舞着手中的拐杖,指挥淳朴的山民往来穿梭于龙田的集镇——十字路,购这购那,其中包括与龙田相邻的安化、涟源的周边乡民。往往,他们背一篮子自制的山里土特产出来,又带回一篮子较为精细的商品回去。在这个当地人看来不亚于大城市的十字路上,有很多特色产品在此交易,有不同口音在此交流,有不同乡俗在此传递,有不同文化在此碰撞,有不同人情在此交融。
那时,作为小孩子的我们,因年的喜庆,从腊月开始,父母亲的管教便宽松了许多,除了做完家里规定要做的帮工以外,多数时候,是去十字路凑热闹,从街这头游到街那头,要不就站在哪家店铺门前数人头。从家里走出来的山路有三四里,且一到腊月底常常是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浆路,但每天不去十字路报个到,心里便不踏实。而腊月底的十字路,泥浆更深,好几寸厚,只有穿了套鞋的人才能勇者无惧。
热闹的集市,就摆在十字路两旁的泥浆里,所有的店铺会将琳琅满目的商品用一张或几张简易长桌摆在自家门口。只有供销社的商品才规规矩矩摆在柜台里,特别是那些连环画故事书,就摆在进门的显眼位置,那么诱人。其余的零散摊贩便是在泥浆上铺张塑料布陈列商品,还有一部分兜售自家山货的,连塑料布都省了,直接用带过来的竹篮子或篓子进行交易。商品就摆在那里,和主人一样朴实无半点假色,卖不卖得出去,主人亦不慌乱,闲坐着或蹲着,和扑面而来又逶迤而去的熟悉的乡民一一打着招呼,脸上的笑容始终自然如小镇上每天的日升月落。
还有一些手工作坊或做小手艺的摊位,年是管不住他们的,刚进入腊月便忙得没日没夜。铁匠铺里,炉火烧得呼呼生风,每天叮叮当当敲打不停。透过红旺炉火发出的强光,将脱衣上阵的铁匠师傅强健的身影印在黝黑而挂满菜刀、柴刀、锄头、火钳的墙壁上。这些原本不算年货的铁艺,是乡民们趁着年底手上有点余钱要为来年早早备好的。理发店在腊月也是人气爆棚的地方,不过分了年龄段,年少爱洋气的女子,直奔那些连走路都要扭三扭的年轻时尚的美女理发师,一头油光闪亮乌漆抹黑的直发进去,出来顶一个乱糟糟的抱鸡窝,后来还兴染各种颜色的发、烫一片云。年纪稍长的男性便找那个将老花眼镜架在鼻头上的剃头匠,进去时胡子拉碴,出来时光秃秃的,还一边摸一边咂砸连声:光脑壳好嘞,好戴帽子。
我对手工艺的兴趣,当然不在这些铁匠铺理发店,而是在相对寂寥的街尾的一个爆米花摊位。我喜欢吃爆米花,每到年底,总闹着母亲要打一些,而家里打爆米花的光荣使命,自然而然便由我执行。那个平时看起来比较清闲的打爆米花的可爱老头,在年关也是忙碌的。他忙着拉风箱,忙着加木炭,忙着转动那个有大肚子的黑炉子。那些饱满殷实的玉米粒就装在黑炉子里,被红红的火舌舔了又舔。等到装在炉子一端的表盘上的指钟指向某一时刻,老人会慢腾腾站起,用黑抹布包着操起炉子发烫的那端,一手提着有手柄的这端,向近距离围在四周的小孩子吆喝一声:退开!然后将黑炉子发烫的那头伸入一个同样黑的圆筒口,圆筒的另一端系着长长的粗布袋。紧接着,有敲打金属和金属转动的声音,然后“嘭”的一声,白烟滚滚,一股浓烈的爆米花香便随着滚滚白烟四散开来。
提起炉子后的这些动作,在一两分钟内爆米花老人会一气呵成,但于小孩子来说是最提心吊胆的时刻,每个孩子都会紧紧捂住自己的小耳朵,眼睛却盯着那个长长的粗布袋。等老人在白烟散退之际将黑炉子提起,准备爆下一锅玉米时,小孩子呼啦一下围了上去,扯的扯袋子,装的装,然后看着打爆米花的主人提着一大袋爆米花在众多孩子艳羡的目光中扬长而去。当然大多数打爆米花的人是心善的,会分给每个小孩子一些。我也是来打爆米花的,所以用不着羡慕,只在一旁静静地等老人那个量玉米的竹升子。竹升子递给我时,便是我的爆米花马上要诞生了。
不瞒您说,那时候我的愿望是:长大后当个打爆米花的。
那时,十字路上生意做得好的店家,各种竹篾、铁、榨油、打豆腐等手工作坊的师傅、理发师、爆米花老人,还包括炸油粑粑的、下米粉的、补伞修鞋的,都是明星,他们的名字被龙田及周边乡村的乡民们记住,家喻户晓。
三十多年过去了,关于十字路的一些影像基本已影影绰绰,但那个充满浓郁年味的集镇,那条通往大年的道路,却在记忆里时常翻新。又是年关,倘若在龙田的任何一条小路上,你遇到一两个急匆匆赶路的汉子,或三五个说说笑笑的小媳妇,还或者七八个蹦蹦哒哒的小孩子,你只要问他们去哪里,准答:“去十字路打年货嘞!”
来源:今日宁乡
编辑:卿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