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在长沙北正街住过几年，父母曾有意带我去看一些古迹和遗址。比如辛弃疾飞虎营的营盘街、水风井附近的曾国藩祠等，可惜这些建筑大多在抗日战争中尤其是1938年的文夕大火中被毁了。

“为什么能够烧毁一座城市？有那么大的火吗？”有次我问。母亲说：“烧了五天五夜呢！”一时黯然神伤。停了好一会，她说起了曾国藩祠：“那在中山路的水风井，有几十亩大呢！那个浩园里的三拱桥真漂亮，白座红栏，桥头有亭，杨柳拂岸依依，唉！真可惜！”

有次随父亲上街，他听我说起浩园，纠正道：“曾国藩祠的名称就叫浩园，具体地址在蔡锷北路的局关祠。”还说当时建浩园花了近1万两银子，规模在长沙不是第一也是第二。我问那是什么时候起的呢，父亲也说不准，只说怕也将近一百年了。我问：“听老师说曾国藩镇压了太平天国，他是坏人吧？”这一问真还把父亲为难了，他望着我的眼睛想了半天，说：“坏人也可以做对事，好人也可以做错事。”这句话把我搞蒙了。他便半开玩笑地说：“如果老师上课要同学发言，你没有十足把握最好不举手。”我反驳道：“你不是说课堂上不要怕答错，要积极发言吗？”父亲见我认真起来，便把话扯开了，说慈禧太后有次问曾国藩的老婆在家里做些什么事，曾国藩随口说，就做些七七八八的事。慈禧太后没听懂，又问“什么叫七七八八”？曾国藩感觉刚才回话太随意，属于讲错了话，对老佛爷不恭，搞得不好要治罪的，于是马上恭敬地回答：“七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八是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慈禧太后听懂了，脸上也有了笑容。

这时父亲和我正走到船山学社对面，他指着马路那边说，那时浩园就在船山学社内，后来毛主席也在这里干过革命，以后有机会你可以进去看看。

我从小就是个路盲，多年以后才体会出来，长辈并不是要带我去记路，而是希望我记住那些故事，记住长沙的历史，比如我们所住的文星桥，与营盘街成90度相交，那街上的赐闲湖、巡道街、盘乐园等都有故事，而营盘街更是南宋抗金名将、大词人辛弃疾在任潭州知府和湖南安抚使时，训练飞虎军的地方。

在他们讲的故事中，我知道了长沙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城郭，通常有2500 年和3000 年之说，若从炎帝长沙厉山国算起，则有5000 年了，可以说是神州大地上最早的城邦制国家，只是城墙没有后来的威武。长沙城历史的或长或短，可能与评判城市的规模有关。不过有一点可以明确，汉代的长沙城已经基本定型，并且是中国几千年以来唯一一座没有移动过的城市，所以到20 世纪前中期的城市建筑风格，纵然多处留有唐宋明清的余韵，但基础本色仍有大汉之风。诸如大户小家一律双合门，阶基、辅首门环也是标配，门柱上有斗拱、下有方形础石，大户屋檐有上反之习，以致翘角，班固《西都赋》“上反宇以盖载，激日景而纳光”，就是讲的这种豪华。只是后世釉瓦兴起覆盖了汉气，因为汉瓦无釉……

长辈的教导，环境的沉淀，使我意识到生长在长沙是传统留给今人的福利。长大以后，有次父亲在说到浩园的时候问我：“曾国藩的座右铭中，你最感兴趣的是哪几句？”我一时没答上来。他没等我继续想，自己回答说：“我最喜欢‘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他顿了一下，“你喜欢看的两本书中间的保尔?柯察金和吴运铎，还有现在的雷锋，都是不问收获的。”我“哦”了一下，没想到自己心里的这些榜样还与曾国藩扯得上。父亲接着说：“还有一句我也喜欢，‘见得天下皆是坏人，不如见得天下皆是好人’。”当时感觉有点拗口，慢慢才回过味来。那以后，我也喜欢上了这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