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茶、普洱、黑茶、白茶占据了书架的最高位置。这些是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是冰箱里藏着坐飞机远渡重洋来南半球的安溪铁观音。
红茶普洱黑茶白茶是朋友送的,用来待客最好,因来客未必喜欢喝铁观音。而我,自从2002年爱上功夫茶后,夜夜有两小时与铁观音零距离亲近。
喝功夫茶是有讲究的:从贵妃淋浴(烫壶)、乌龙入宫(放茶叶入壶)、高山流水(滚水冲泡)到春风拂面(刮沫)、关公巡城(倒茶)、韩信点兵(点茶)、闻香识美(赏茶)……旁人瞧着,实在过于繁琐。我不嫌啰嗦,不肯随便丢了动作。初到澳洲那年,因难得遇上共饮一道茶的茶友,常生孤独感。后来,习惯成自然,终于懂得自得其乐在茶香袅袅里享受个尽兴。
因爱茶,在国内的时候我曾不辞辛苦去福建安溪采访,在《地工开物》一书里我不厌其烦写下制茶过程。当我在悉尼,在中央海岸,夜已深,我仍一个人自斟自饮时,脑子里常会回想起自己走过的那些清晰或模糊的脚印。这时,我好想得意地宣布,钟情茶香的人是有福的。他可以用一辈子的时间活出两辈子的生命——饮着茶,脑子里走马灯那样,重演曾经走过的路,跨过的桥,爱过的人,摔过的跤,掉过的泪,挨过的痛……哪一样不和茶一般的香?当然会有些情节会被无意识地忽略,有些细节会错过,但时光倒流,生命从头开始,可以说按着既有的轨迹迂回曲折地重走一回,又可说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跑出一片新天地。倘这个人又偏偏是钟情文字,还大方,愿把自己的个人足迹“描画”出来让读者一起共赏共品,那他是普天之下最幸运的人,因为他的快乐有人分享,伤痛有人分担。
来澳大利亚11年多了,回国的次数屈指可数。尽管我清楚制作的每一道步骤,可我绝不能说自己清楚每一片茶叶的来龙去脉。我清楚的是,仅凭一片茶叶就足以送我挥鞭策马,安然返乡。还是白居易说的妙:“琴里知闻唯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穷通行止长相伴,谁道吾今无往返”。蒙山茶没喝过,我若私自改成“观音”,不也通顺?
去年回国前一月,家里的铁观音告罄,想以红茶
普洱等冒名顶替,终究不习惯。东翻西找,希望找点因质量欠佳而被我淘汰出具乱扔某角落的铁观音暂缓渴念,没得逞,没想找出一包从未见过的茶叶。才打开,一种再熟悉不过的异香扑鼻而来。
2007年年初,母亲来悉尼帮我们照看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带来一包家乡的茶叶。母亲骄傲地说,她自己摘的,熏的。后来因寂寞,她在悉尼竟生病了,只好不足一年提前打道回府。湖南乡下的茶,与其说是烘烤,还不如说是烟熏。如同熏腊肉那样,慢条斯理地熏,翻来覆去地熏,熏出来的全是人间烟火味。以前我是讨厌这烟味的,尤其是有人大张旗鼓在报上说烟火味致癌。现在,我竟爱死了这烟火味。何况,还有特别的滋味在里头。
按说,家乡茶也该属绿茶,不宜保存太长时间。可我把茶一泡再泡,韵味绵绵不绝。若说我所爱的铁观音是清香浮动,老家的茶则是韵味无穷。
母亲不曾跟我说起她采摘这茶的过程,我能猜到。谷雨才过,清明已近,雨淅淅沥沥地下,下到人心里都要生霉。到阴冷天气风湿病就会出来闹事的她不得不随身带了把椅子,两鬓十年前就已变白的母亲打着伞,坐在椅子上摘茶。茶叶专家会说,雨天不宜采茶,别说我母亲没听到专家发言,就算他们的话入耳,她也会当耳边风。不管那么多了,误了时辰才是罪过,一年之计在于春,清明前的茶,一年才一回啊。采茶后,晾干水,洗净铁锅,母亲开始炒茶了,她的腿酸疼着,腰也无力,就把一把椅子反转,以椅子的靠背当凳,坐着炒茶。接着该揉茶了,这年她69岁了,生养6个孩子的她体弱多病,手足乏力,父亲这时会帮忙,茶叶被手揉成球,浓绿的茶浆汩汩溢出……别人家烤茶是油茶壳和锯木屑,顶多加上谷壳。母亲会别出心裁地撒上晒干后剁碎的金银花。有了谷壳和金银花压阵,茶就有了稻香和花香。又因烟熏,截然不同于多了花味却淡了茶劲的花茶。
我喝着家乡茶,脑子里一幕一幕全是母亲采茶炒茶烤茶的镜头。这包茶,顶多3两,真的好希望这不是母亲最后亲手采摘的几两茶叶。但——对不起,我不能写了。我的鼻子已发酸,再多一个字,泪水就会下来的。
我喝这茶,不敢仰头灌嗓子里,只敢小心翼翼地啜饮。每一口,都品咂再三。问世间,还有哪一物更解乡愁?茶水里,每一口,全是故乡的味道,母亲的味道。
(作者系我市菁华铺乡人,澳洲华文作家,《读者》杂志首批签约作家。现居澳大利亚。)
来源:今日宁乡
作者:蔡成
编辑:陶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