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爹还很健壮,家里很穷,住在山坡下。
不知从哪一辈人开始,我们这一带便有了作土的习惯。土里所产的蔬菜不是为了满足自家的需要,而主要是为了变卖换钱。清晨或傍晚,男人或女人,队里出工前后,鸟儿一般落在自家地里,扎下身子,啄木鸟一样地耕耘着。他们播种着希望,也收获着不多的金钱,接济时艰,养家糊口。这是家乡长久以来的习俗,也是我的父辈们一直以来不变的谋生手段。
菜少时,他们便拿到河对面的老街上卖掉;菜丰时,他们便肩挑车推,走很远的路,到四乡八里的地方去推销。
我家有几分菜地,那是家中全部的指望。爹几乎将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在那里,把它侍弄得细碎平整,肥沃丰饶。春天的大包菜,夏天的长黄瓜,秋天的大辣椒,冬天的黄芽白。父亲的地里,一年四季,从不缺时令的蔬菜。
家里有一架土推车,是父亲送菜用的工具,与之配套的还有一个很大的竹篾织成的车篓子。
隆冬的傍晚,暮云四合,远山近水隐没在似有似无的雾气之中。爹和哥挑着从地里砍下的芽白,穿过暮色,一前一后呼哧呼哧地走了进来。吃过晚饭,爹掇条凳子,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将芽白外面的烂叶一层一层地掀掉,一棵叠一棵地码在一起。爹衔着烟,坐在昏暗里,只见他的手动,不见他言一声。这时候,他的心思全在他的菜里。剥过烂叶之后,爹会站起来歇一歇,伸一伸腰,咕咚咕咚地喝几口茶,再坐下。不同的是他的手中多了一把菜刀,他开始了他的第二轮工作——削菜:根要削得平整圆润,外面一层叶要削成尖角型。爹用眼睛打量一番,看是否还有需要加工的地方,一直到他认为满意了才从准备的一小捆稻草中抽出几根,将芽白放在自己的怀里,就像是为婴儿打襁褓一样,几下几下麻利地捆好,用他那坚强有力的大手刀切似地一下掐掉剩余的草根。末了,爹还要将芽白放在手中掂量掂量,仿佛是在欣赏自己的得意之作。他将这棵芽白轻轻地放在自己的脚边,又拿起了另一棵。
这工作都由爹来完成,他从不让娘和我们插手。一直要到很晚,爹才能又站起来,隐约可以听到他口中的“哎哟”声。他用手捶着后腰,那长久弯曲的腰身有些变形,走路也有些踉跄。即便是这样,他还要将已经整理出的芽白,一棵一棵地放进车篓中,招呼哥哥帮他抬到外面的土推车上。他还不忘拿出水瓢,舀上水,用口噗噗地喷在芽白上。是保鲜,还是为了略微增加些重量,我不得而知。
那一地狼藉的菜叶,便是娘要做的事。娘将还能吃的菜茎削出来,又用东西盛好烂叶,用扫把扫过那个地方,放好凳子。爹开始洗脚洗脸,抽一通烟,略微坐一坐,便歇息去了。自然,这夜晚已是更深了。
这冬夜,犹如一块又深又黑的大幕,不见一点星月,唯有远远近近此起彼伏的狗吠声,更增添了它的寂静。爹爬起来,点亮灯,趿着鞋,到外面看。娘也跟着起来,点燃灶间的火,为爹准备饭食。爹从外面进来,用力地咳嗽着,坐在火边上,将一双烂袜子穿在脚上,又从门旁拿出那双不知何年何月的解放鞋,敲去里面的沙土,将脚努力地套了进去。“他们快来了,那边的狗在咬。”爹瓮声瓮气地说道。“嗯。”娘应道,明显地加快了动作。爹吃饭的时候,外面隐约传来了轱辘声,这声音由远而近,有的沙哑有的尖利,最后,随着几声杀猪一般的嚎叫,他们已经等在了外面。爹取出车扁,蹲几下鞋子,走到外面,和他们一起点上一壶烟,便推起自己的车子,与他们一同上路了。娘送到阶基上,提着煤油灯,照着已经起步的爹他们,小心地告诉爹,家里的米已经不多了,盐也要买了,看能不能买几双袜子回。爹不回答娘,越走越远。
白沙路上的沙沙脚步声,连同那一路古老歌谣一般的沉重的轱辘声,渐行渐远,慢慢吞噬在无边的黑暗之中。唯有冷风在空中呼啸,仿佛无形的鬼魅在这深黑的夜空下狞笑。
还算顺畅,爹他们在第二天下午又回来了。那时,爹的脸是灰的,眼窝深陷,两只眼就像两只深不见底的空洞,嘴边浮着白沫,人似乎散架了一样。爹的土推车就放在门前的坪里,此刻,它也仿佛疲倦至极,不想再挪半步。
年关将近,爹他们还不能停歇,几乎间不到一天就去一次。芽白之后,还有大蒜萝卜,他要趁着年关,将地里的菜清空,卖个好价钱,赚取过年的费用,到来年再好种新的菜。直到年三十,爹还要将最后一担大蒜送出去。除夕将近,他才从外面风尘仆仆地回来。那早已打入尘埃中的土推车啊,未曾忘记你的那一路如泣如诉的轱辘声。
来源:今日宁乡
作者:李明华
编辑:陶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