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昨晚大学教师文生和他的女学生红很晚了才到西莞的红月亮宾馆。

　　文生和红一直谈到天快要亮，结果决定分手。两人都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便互相拖延着。

　　已经不能再如此下去了。

　　两三个月前，有一个条件很不错的研究生追求红。文生赞成，几次怂恿，红总是不快，但从她的态度又看出她自己打不定主意拒绝。

　　文生的妻子五年前宫外孕切除了子宫后就一直和他分床而睡，儿子最近悄悄学抽烟。文生42了，红比他年轻21岁。

　　红化妆时，换衣服时，文生还觉得她是自己的女人。文生喝着红茶，等红打扮。那时文生心里尚未感到与红分手的悲哀和寂寞。

　　红一向不多说话，只有文生问话她才回答，但这时她说：“下次，什么时候?”她站着问，端起文生为她倒好的蜂蜜茶。

　　文生没有回答，伸手打开宾馆房间的门。

　　的士早已在宾馆门口等着了。

　　红的手指一根一根慢慢搓揉着，这时文生看了她的侧脸，心里开始有点难过和不舍。

　　(二)

　　虽然已是初冬，但西莞的天气还很炎热，艳艳的阳光火火地照着。

　　车里开了冷气，文生和红两人各自坐在出租车的后排，中间放着文生大大的公文包。“到南湾吗?”三十岁左右的司机礼貌地问道。“是的，请绕到南湾虹桥花园。”

　　司机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我在南虹路口下就好了。”红说，“那样比较好。”文生转头看红，红便这样加了一句。

　　也许是这样比较好的吧，她已经是与他无关的女人，她不愿意让周围熟悉的人看到是男人送她回家。“十月了，天气还这样热。”司机打圆场似地搭讪。“也许还该热吧。”“内地这时就很很冷了，北方还下了几场大雪了呢。”

　　文生和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瞎扯着，红戴着一枚绿宝石戒指的手托着腮，眼睛望着窗外。“不困吗?”文生轻声问。

　　红摇摇头。

　　——这时车子停住了。

　　文生和虹同时抬起头，看见一个25岁左右的女孩笑眯眯地站在眼前。穿着天蓝色连衣裙的女孩，旁边停着一辆红色宝马，车子里有两三个伙伴。等他们的车子停下，女孩便走近驾驶座的车窗，司机连忙开窗，文生心里有一点不快，女孩对后座的文生和红微笑地表示歉意，然后露出洁白的牙齿对司机说：“大哥，到惠海大学的路该怎么走?”

　　司机笑着详细地给她指明行走的路线，女孩回到他们自己的车子前座，向他们挥手致谢。“……真是漂亮。”女孩的车还没走，文生又近看了一眼女孩，情不自禁地说，红不高兴地瞪了文生一眼，司机在一边饶有兴致地说道：“两年多前，我从西莞载了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孩到惠海，不过那个女孩当时生了很严重的病，当时有点感到害怕，我担心她在车上晕过去。”“从西莞到惠海?”“是啊，两百多里路呢，整整走了三个小时。”“那女孩是个款姐吧?要不这么远的路她怎么不坐公汽而打的?|”文生猜想着问。“不是，从西莞到惠海的公汽每天下午五点钟后就没有了，那女孩很着急，她原本是打算坐公汽的，没有赶上，便租了我的车。长发披肩，白连衣裙，红色挎包，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就是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似的。一路上，女孩断断续续地告诉我，她得了血癌，生命只剩下最后几天了。她要去看她所爱的男孩最后一眼。在这之前，男孩根本不知道女孩的病情，男孩和女孩从小在一个院子里一起长大，一起上学，高中毕业后女孩藏起自己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到了西莞打工，男孩进了大学。男孩的家庭很穷，女孩用自己打工的钱给男孩交学费和生活费。他们相约等男孩大学毕业就结婚。可女孩没能等到男孩毕业便患上了那种可怕的病，为了不让男孩伤心，她故意告诉男孩自己喜欢上了别的男人，要男孩忘了她。她得了病后根本没去医院治疗，她要利用生命最后的时间拼命挣钱，为男孩挣够读完大学需要的钱。当她那天又一次晕倒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警察把她送到医院，医生告诉她癌细胞已全身扩散，她的生命只剩下不到半个月时，她忽然想马上要看到男孩一眼，哪怕远远地看上一眼，要不，她无法就这样安心地离去。”“女孩找到那男孩了没有?”“找到了，女孩先到男孩学校的宿舍找，男孩不在，室友告诉女孩男孩在一个歌舞厅。我在那里绕来绕去，好不容易找到了，那是专门从事色情活动的场所。我深深地觉得这个女孩真可怜，女孩早就叫我不要管她了的，可是我实在不放心她那样的身体一个人到处找男孩，我想我一定要亲眼看着她找到男孩。女孩找到男孩的时候，男孩正右手搂着一个女孩，轻车熟路地上下摸索着，嘴里叨着一支雪茄烟，优雅地把一个一个烟圈喷到女孩高耸地胸部。看到女孩的时候，男孩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就一下，顶多三秒种，就又旁若无人地继续和怀里的女孩打情骂俏，再也不看深情凝视他的女孩一眼。女孩就那样痴痴地看着男孩，整整看了一个小时零二十分钟，直到男孩买了单搂着那女孩扬长而去，女孩才大梦初醒地回过神来，朝着男孩离去的方向追了几步，又颓然地停下，身子靠着墙壁，软软地倒了下去……再也没有醒来。”“真了不起!”文生被司机凄美而忧伤的故事感染着。

　　文生想象司机抱着一身白衣的女孩，芳香美丽如一樽柔软的维纳斯女神。

　　文生想跟红说说话，红闭着眼睛，头靠着车窗。

　　(三)

　　车子驶经南山，离南虹路口越来越近了。

　　南方的冬天，气候总是格外干燥，西莞已经有两个多月没下过一滴雨水了。车辆驶过，两旁漫起一阵灰白的尘埃。

　　“你到南虹路口就下吗?”文生问红。

　　“从南虹路口东有一条小路可到虹桥花园，在那里下车比较近。”红依然闭着眼睛回答。

　　“你步行身上会吹很多灰尘的。”文生望着一路灰尘这样说。

　　“晚上也许我打电话到你学校。”红转移话题说。

　　“不打也罢了。”

　　“好嘛，不过到了晚上一定会打电话，我最讨厌这样干燥的夜晚……”

　　“这可不行。”这时司机自言自语地说。“瞧，那儿躺着一个人。”司机减低速度，以下颚指示。

　　汽车慢慢往前驶，大约一百米处，情景鲜明地映入文生和红的视线内。

　　一个年过花甲的妇女侧着身子蜷缩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路旁车辆、行人络绎穿过，人们都对此熟视无睹，有的甚至眼睛都没朝这个方向望一眼。

　　司机下车走向那个妇女。“我们也下去帮帮忙吧，司机一个人搬不动的。”文生说着弓腰起身。“别多管闲事了，快让司机送我到路口。”“别说傻话了，要不你自己再另打一辆车走。”“这可是你说的。”文生下车后，红也跟着下了车，不过却朝着与文生相反的方向走去，一边说：“那个死了的女孩的故事很有趣。”“你不是睡着了吗?”“我做了跟那个男孩一起约会的梦，大概只睡了两三分钟。”“大概是你欣赏他吧。”“也许是吧。”红扬起白嫩、修长的右手，拦下一辆路过的空的，绝尘而去。

　　红的身影彻底从文生的眼前消失，第一次，文生没有依恋的感觉，好像终于放下一下沉重的包袱一样。

　　文生和司机一起把老妇人抬到车上，又送她到了附近的南山人民医院。

　　老妇人是因心脏病发作晕倒在路边，如果再晚送医院半个小时，老妇人的命就再也抢救不回来。

　　老妇人的儿子赶到医院，非要重金酬谢司机和文生，文生和司机都谢绝了。“我今天捡了只大元宝”，司机笑着对文生说。“我今天丢了个烂桔子。”文生回应着说。

　　司机把文生送到工作的学校，文生付了车钱给司机，儿子在校门口蹦蹦跳跳地迎过来。

　　文生牵起儿子的手，看了一眼司机离去的身影，摇摇头。

　　如果红晚上打电话来，文生不打算接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