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华仔也要辞工了，这决心已经下了很久，再也不能拖下去，他要尽快结束这背井离乡、孤独无援的打工生涯。

　　华仔拿到离职批示条后，浑身轻松了许多，十分地快意起来。终于要和这座令他伤怀的南方大都市告别了。

　　回乡的车票已在手，然而老天却不作美，春运的汽车偏偏在这人人归心似箭的节骨眼上遇上了大雪封路，来去维艰。华仔的车票本来是农历腊月25的早上，可直等到26的下午都过了，还是不见车子的影儿。大家去找包车头，他也是一脸的无奈，只有好言宽慰，请大家耐心再等，反正车子迟早一定要来。人们无可奈何地叹气，而发誓一去不再返的华仔，亦更多了一重焦躁。

　　虽然是无雪的南方，寒冷依然是不可避免的。在大路边等了一天车，都感觉到难熬，好些人早已解下背包，倚在路边横七竖八地躺了下来。华仔孑然一人，没有互相关照的同伴，不敢有稍稍的松懈，强睁眼儿坐着，夜来的海风腥咸地袭过来，直灌得寒凉的心一片混沌。

　　天，这一夜可怎么过啊?华仔斜眼看一眼周围的人们，除了几个轮班看守行李的偶尔睁睁眼皮以外，一个个蜷睡得正香。他下意识地看看表，该死的时针才磨蹭到了子夜的位置。“丢他老母!”不知谁在朦胧中嘟哝了一句。

　　华仔掏出一支烟来点上，发僵的手指啰嗦着，不由得想起了童话里的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一缕凄怆的苦笑从嘴边无声滑落，狠命地猛吸几口手中的烟，重重地吐出，仿佛要把那一份无奈从肺腑里从灵魂的渊远中清算出来。

　　黑夜的寒风实在有些抵挡不住，华仔不得不将瑟缩的身子朝熟睡的人堆中挪，一不小心，踩在了一个姑娘的脚上。“你踩痛我的脚了，先生。”

　　姑娘揉一揉惺忪的眼，声音却意外地没有责备，而且平和得像老熟人，嘴角还露出一缕友善的微笑来。“真是对不起，外边的风太冷了。”华仔赶紧道歉解释。“就坐这边吧，挤挤，这边背风些。”姑娘主动地邀请华仔坐到自己身边去——这可是他到南方大都市一年多里破天荒第一次受到异性没有掺假的关心，尽管这是极平常极平常的。但在这个时候这种场合，对于华仔来说，简直使他早已麻木的神经有股突如其来的受宠若惊的膨胀。

　　华仔恨南方，这南方让他的两次爱情都灰飞烟灭。同他一起出来打工的初恋女友禁不住物质和精神的诱惑，跟了一个头发花白、年纪足可当她父亲的大款，毫不留恋地与他分手“拜拜“了。第二次爱情，扮作纯情少女的发廊女孩，在榨干他身上的最后一滴油水后也绝情地挥手而去。

　　受了两次伤的华仔，不再相信生活中还有什么真爱和真情，而且潜意识里对异性有一种深深地排斥和怨恨。因而他才下决心离开南方，情愿回到那“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的山沟沟。“多谢!”华仔便挨着姑娘坐下来。看来，这世界上的女人并不是一个个都有那么可恶呢。确实暖和多了，尤其嗅着姑娘特殊的气息，一股温馨油然而生，冷寂的心开始在午夜炙热。“哪里高就啊?”姑娘已经没有了睡意，干脆和华仔聊起来。“我在一家手袋厂做业务，什么高就不高就，还不是替老板卖命。这不，大寒夜还被搁在这马路边上喝西北风呢。”华仔自我揶揄着，差点就把辞工的事端出来。

　　“我在电子厂做。”姑娘自我介绍道。“还挺不错吧?”华仔应酬着，只是语气有些敷衍。“工资还算可以，一个月可拿到两千多块，不过工作时间太长了，一天十四个小时的班呢，又不自由。厂里又只我一个宁乡人，没有其他的老乡，怪寂寞的。”

　　这话令华仔心里一惊。“我常常想家，好多的时候真的想得要哭，有几次差点要交辞工书呢。”

　　姑娘说罢，自顾吃吃地笑起来。

　　华仔又是一惊，不由自主地认真打量起身边的姑娘来。昏黄的路灯照在她苍郁的脸上，长得并不好看，如果白天在街上走，给好事的伙伴们评分，绝对赚不到及格的。像她这种姑娘，在这南方大都市，要凭色相混饭吃，是万万不能的，只好靠勤劳的双手了。不知不觉华仔居然生出一股淡淡的同情心来。

　　“既然想家想得那么厉害，那为什么不回去呢?”“回去?那只是寂寞得发慌时偶尔想想而已的事，你不知道，我是赌气来打工的。我考高中只差一分没考上，我想复读一年，可我爸爸硬是不让，我哥都复读三年了，最后还是花高价读了个自费大专，家里的钱都花在我哥身上。我不服气在家里扶锄头把接爸爸的班，我向家里发过誓，一定要到外面闯出个名堂让他们看看。”“那你打算闯出个什么样的名堂来呢?”“这个……我也说不清，反正我要混出个人模人样来才罢休，省得我爸我妈再骂女孩子没用。所以我现在要拼命地挣钱，有了钱，什么事都好办。”

　　华仔默然。看来，身边这位姑娘的境况并不见得比自己乐观，一丝愧疚在心头滋生。

　　好不容易捱到了天亮，好不容易等到整整等了两天两夜的来接他们的汽车，所有的人都欢呼起来。

　　汽车一路颠簸着开到了宁乡，宁乡姑娘要下车了。临别之际，姑娘热情地邀请华仔回南方去她厂里玩，一定要去。并伸出手指和华仔拉了勾。“那么广州再见!”“再见，祝新年好运!”

　　要不要再回南方都市去呢?那里还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吗?华仔开始在心里问自己。这个世界里孤寂失意的其实并非自己一个人，重要的是怎样去对待，用什么样的心态和方式。他忽然觉得这位命运乖戾却又要强的宁乡姑娘给他上了生动的一课，也忽然觉得这人生开始变得淡泊而弥足珍贵起来，沉郁的内心也开始随着泻满雪花的大地变得亮堂起来。